敬悼詩人:從課室詩篇到公路老車內的鄭愁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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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約記者:冼麗婷

攝影記者:何家達

2013 年的某天,我特意到香港城巿大學一趟,決意面對面邀請詩人鄭愁予教授訪問。前此,等了近兩年,答案總像茫茫大海,聽不到回音。結果,在城大小小會議室,第一次跟鄭愁予見面,穿西裝,戴帽子的詩人,微笑着,答應受訪。

順利約訪以後,正落戶金門的鄭愁予,協助安排訪問行程。兩夜三天,挑選的民宿,單是名字「水調歌頭」已經令人竊喜。五月天,詩人親來接機,而座駕非同凡響,是豬肝色老 Toyota。老的定義,除了我不知道的年份,還有那道能關不能開的前座客位車門。最心驚膽顫是,每次要勞煩著名詩人為我開車門才可下車。

近看詩人如何應付現實生活,就說開車吧,詩人和司機,是可以沒兩樣的。在金門巿公路上,鄭愁予有時盯着前面的車子說:「哥兒,我打了燈。」有人超車,他又會說:「這個車,莫名奇妙。」詩人當年差不多八十歲了,「近兩年開車還可以,坐車裏感覺很 relax,沒有緊張感覺。」

後來,把採訪趣事跟來訪香港科技大學的中國著名文學理論家劉再復分享,他正在大學中式酒樓跟我一起吃點心,眼珠閃過一念,帶笑說:「詩人開的車不能坐。」

可是,天下間,有一種人,總會令你相信,只要跟他一起,你能順利過渡危險困難,更何況,他是「時間的詩人」。事實,我和攝影記者何家達三天行程,有時由鄭愁予教授接送,有時由我們請司機開車。離別時,他夫婦兩人還接載我們去機場。誰料,這輛「朋友送的台北登記」的日本老房車,在機場範圍是太突出了,老 Toyota 吸引年輕警察注意,見車子遲遲沒有開走,竟然預備好一套拆車牌及鎖車的鉗子候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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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軍方為了慎防共軍登陸突襲,仿傚法國諾曼第在金門四周構築「軌條砦」的登陸樁。

還有無數的細節。所以,這幾天知道教授離世的消息後,有難以言說的傷感。在文字的記憶尋找昨天的採訪,他與太太余梅芳對陌生人的至真至情與至誠,連同兩個人的背景學養,那是一次知識情感的極度「奢侈」旅程。

第一晚小店吃飯,酒酣耳熱,他跟我們請來的司機,自自然然就唱起由他詞改編的台灣歌曲《偈》。

然後,我們談他的詩。《水巷》也曾被納入香港中學會考中國文學課程:「管他一世的緣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,誰讓你我相逢,且相逢於這小小的水巷如兩條魚。」一萬種情,看你怎樣品詩。

「有些人說,『我不知道為甚麼喜歡你的詩,我讀你的詩長大』,這是普通的讚美,聽了很多這樣子的說法,很多人都說是粉絲。」鄭愁予說。跟詩人同枱吃飯,有聽的,也要回應的。於是,我主動把自己對他詩的感受說出。

「我中學時第一次聽老師朗誦你的詩《錯誤》,再看,心想,怎麼新詩可以寫成這樣動人,就喜歡了。」多年前的感覺,面對面,跟詩人相逢,能說出來,多好。

「這個可以。」他點頭,有點滿意了。

詩作對年少的人,像曲子一樣,惹麻了心,然後夜裏在帳帷內學着亂寫一通《野馬》,非情詩,這是感染,也是文學教育的蔓延。多年來,美麗的錯誤,自自然然掛在人嘴邊。《鄭愁予詩集》印行早已超過數百版,十多年前據說已被選為當時「三十年來對台灣社會最具影響力的三十本書之一」。

五十年代初已寫下的《錯誤》,重點是反戰不純是閨怨,跟中國傳統戰爭詩一樣,講的都是男人征戰,婦女在家等候丈夫兒子。鄭愁予當天對我說:「中國傳統戰爭閨怨詩,李白寫了不少,我是受這種詩感動。小時候,父親前線作戰,母親和我在家裏,就是這一種情景,成了我一種潛意識。」他的古典詩詞文學修養,是受母親薰陶。

如果說他們這一代「沒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」,可他對人是有情的。當鄭愁予教授帶我們走進刻有他的詩《當撞響和平之鐘到八百二十三聲》的金門和平鐘公園裏,突然獨自走開,鄭太太看着他遠遠的忙着,就估到丈夫要為大家買特色炸蚵仔小吃,「他對朋友,總是盡心盡力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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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愁予走到其詩作〈當撞響和平之鐘到八百二十三聲〉的石碑上留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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偌大的和平鐘,由兩枚砲彈鑄成,鐘面刻有多國語言的「和平」的寫法。

鄭愁予出生於中國山東濟南巿的軍人家庭,四九年隨父親鄭曉嵐從黃埔港乘坐江寧輪撤到台灣基隆港。四九年金門古寧頭戰役是國共重要戰事,結果共產黨全軍覆沒。但詩人認為,戰爭是沒有贏家的,「國共內戰,基本不是要把你的主權消滅掉,是我把你打服,你聽我的,我建立理想政權,一個是無產階級革命政權,一個是三民主義政權,這種情況,和平才有希望。金門作了個實驗場,你是打不服我的,犧牲這麼多人的生命財產,現在要避免,金門是和平的橋頭堡。」

他說與同是軍人家庭出身的白先勇很熟,白先勇父親白崇禧將軍在國共內戰中,被指拒絕指揮徐蚌會戰,「白先勇很氣,跟我說了一個夜」,當時,白先勇還正在寫他父親的自傳,最終出版了《悲歡離合四十年 ─ 白崇禧與蔣介石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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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愁予和妻子余梅芳共度 58 年。

如楊照所說,那是個離亂的時代,是個長達十幾年愈來愈絕望的離亂時代:「那是一個特殊的時代,因而產生了特殊的文學。」漫長的離亂與絕望,文學成為一個時代的語言。「先是中日戰爭,接著擴大為世界大戰,大戰結束立刻又引發內戰,內戰中,許多青年跟隨潰敗的國民政府,到了台灣。」

然後,後來,一代一代,又成過去。中學時候,我根本不會幻想有天能親身見到詩人,曾經的文學課本裏的鄭愁予、余光中等等,接觸過,又離去了,心裏失落感覺,像是夢醒,沒有把夢做好。

(2013 年訪問全文,刊於作者 Patreon 訂閱專頁:WriteHouse 寫字為家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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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和詩人在「水調歌頭」民宿前合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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冼麗婷,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;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;著有《見字如見人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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