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約記者:冼麗婷
攝影:謝榮耀
金耀基今年九十歲。年少親歷 1949 年中國大離散,一家隨父親跟從國民政府乘船離開上海遷居台灣。中、港、台政治,他大半生以學者身份活在其中。
前年他對傳媒說「香港民主已成過去式」。記者 2013 年訪問他時,他說如果香港沒有普選,會感覺奇怪。十多年過去,去年十月底記者首次到訪他家,在訪問中重提此說,請他分享了感想。
「不管你怎麼理解 2019 年的事情,因為那些港獨事實上都有出現,我覺得 2019 年對香港從 1997 年之後發展的民主,肯定是個挫折。」他隨即也提到現狀,「我個人看,有國安法,未必沒有法治。」主要觀點是,全世界很多國家都有國安法,有些不是民主國家,有些是民主國家,重要是如何執行包括西方主要法治精神中的正當法律程序(due process of law),以及普通法制度(common law system),「但如果違背了國安法,有西方的 common law system 都沒辦法。但是否犯法(國安法)呢?這個 common law 要決定,有些社會哪有 common law?沒有都一樣捉了。」
「假如法治死了 香港會是 dead end」
老學者在大局裏,回頭看過去,也看目前,認為法治沒死。「我覺得香港已經是一個挫折,但你說法治是否死了呢?我覺得唔係死咗,假如法治死了,老實說香港可以說是 dead end(走上絕路)完了,沒有了。」
香港走上絕路還是生路?說現實:他說香港很多人移民是事實,但在人口結構上,進來香港的人,也有很多。說觀點:他看個人自由最重要元素包括:「簡單說,我有沒有危險?是不是真有個人自由?問題在此。」他所指的自由,當然是相對的,認為香港與大陸仍然有很大不同,他一直認為,香港的自由,基於法治。「現在法院裡面的法官、法院判決時候,個人想法當然有,但基本上,我覺得香港的法官仍然都保持 common law 精神,我覺得不會亂來,因此,我甚至覺得,香港慢慢可能還有機會回到好的一個局面,都有可能。」
「這是你的希望。」記者當時說。
「這是我的希望,但這也是我的某一種看法。」金耀基回應。感覺得到,他如很多香港人,內心都有話想說。
「我想你講幾句內心的說話。」記者道。
「當然。」
「你見到現在的香港,有甚麼感受?我想點出,包括有幾十萬人離開了香港,現在香港好像回到平靜,但又會跟以前不同?你作為在香港發展大學教育那麼久的(學者),也已經是一個香港人,有甚麼內心感受想跟我們分享?」
他燃點煙斗,幾秒的時間,然後再說香港的變化。
從戰亂到安居,金耀基在台灣與美國接受教育。政治於他,身處其中,有研究也有論述。他看中國政治出路是現代化,也毫不猶豫回應台灣政治:「台灣已經走上真正的民主。」對於香港,不少人聽過他的「行政吸納政治」經典學術論文,他以此成為麥理浩、尤德及衛奕信三代港督座上客,並曾任中央政策組顧問。但時代轉移,「行政吸納政治」絕非不變。在 2012 年再版《中國政治與文化》的序中,他清楚寫下:「而在過去十幾年中,中方則有意無意間扮演了新的『行政吸納者』的角色。不過,我想指出,八、九十年代的香港『行政吸納政治』已不再是維持政治秩序最有效的制度設計了。在『一國兩制』的憲政架構下,一個有生命力的政治秩序,將是一個民主法治建構的秩序。」(頁 XVIII)
歷衛奕信時代 大學稀有人才移民
如前所述,2019 年以後,他看民主是個挫折了,香港變化也很大,他安心立命的選擇始終是香港。「但整體來說,香港仍然是一個中國人所在最好的地方,我覺得。」他說沒有國安法之前的香港,可以有夢想,透過努力,都有機會,「這是很少有這樣的社會。」有國安法之後,幾十萬人移民,令他回想自己來到香港後遇到的兩次大移民潮。
「一次是八十年代, 1984 年《中英聯合聲明》之後,雖然安定了很多人心,但是,也出現了移民潮,那個時候移民潮最大多數的人是誰呢?是香港最稀有的一種資產:大學生。」他認為對當時的香港,也是相當大的挫折。
「那時候,我記得好清楚,衛奕信(前港督)同我講過,他認為要挽救或者是爭取或者說服離開的香港人對香港要有信心,他提出兩個大的 projects,一個是機場,你搞這麼多錢,對香港沒有前途,你怎麼搞?另外,把所有的專上 institute 理工學院都變大學,變成發展重點。」用他的學術語言,前者是 physical infrastructure(實體基建);後者是 intellectual infrastructure(知識基建)。
第二次移民潮 「走了很大數目非常優秀的市民」
但看這幾年香港面對第二次大移民潮,金耀基說未見政府有重大措施,也未見有回流現象。「第一次移民潮,一般人走了之後,很多人回來,真的很多人回來。第二次移民潮,到現在為止,我還沒見到人回流回來。」
目下的移民潮,他描述了兩種人心:「有些人覺得這件事情是被政府打壓,被中央打壓。 另外一件事情,(有些人)認為恢復社會平安、安全,是很正常的事情。 」也為離開與進來的人之特質作定義:「我們真的走了很大數目、非常優秀的巿民, 這情況下,整個人口裏,企業和金融界都發生了一些變化,但這個變化我覺得不是真正 fatal(致命)的, 因為在這個過程當中,政府做了很多 positive 的事,招攬人才。」
離開與進來香港的兩種人
有人走了,有人進來,離開香港與進入香港的兩種人,在金耀基眼中,他們對自由的尺度不同。「入來香港的,我說真話,一百個來到香港的,九十個都覺得香港是個好自由的地方,even 今日來香港的人,都會覺得香港的自由度是有的,不會覺得香港唔得啦,我要走了。而走的人,他自己有一種尺度,認為已超過了,我要走了。有些人覺得這個不重要,我不搞政治,的確可以有(自由),香港是處於這樣的情況。至於出去的人,把政治民主自由看得好緊要;(另一方面)現在好多人來到香港,仍然都喜歡把非政治自由看成必要事情。」
香港經濟自由去年排名世界第一,他當時也感覺有點奇怪,「不管怎樣,這表示人間的自由,人的行為,大多數是經濟自由,經濟自由度這麼高,所以,香港仍然有很多人來。」對香港幾年來出現的變化與現象,他理解很多人都不喜歡,「including me,我都不喜歡,但是,香港我覺得仍然是個有自由的地方。」
「經濟自由多一點?」記者問。
金耀基著作曾被中學下架
「不理啦,法律唔得,沒法子,只要不是關於法律問題的事,我的自由仍然存在。當中有沒有灰色地帶,當然有呀,我聽講我一本書,在中學圖書館都下架,(記者:哪本?)他們不明白嘛,政治的,都下架。(哪本?)我不知道,因為中學圖書未必有我太多的書,大學裏面是否有我全部的書也很難說。」無論如何,香港是讓他生活至今 55 年的地方,「假如不是我想生活的自由度,我都不會存在,這個是肯定的。」
「人們覺得,年老的,不會揀咁多,多數會留下來,是不是這樣呢?」記者問。
「這樣說法太 philosophical,人生在世界上面,都有好多無奈的,這情況,非常 clearly 選擇其他地方的,也有。但老實說,我自己不覺得其他地方會比較現在的香港更好,我感覺是,我台灣都不會去,雖然台灣都是我住過 18 年的地方。」
「自我限制太多沒必要」
「台灣可以去到西方民主的程度,你不會想回去你的故鄉?」
「香港我仍然不覺得(會)觸犯了國安法,我覺得冇,現在有些人覺得,這是自我限制太多了,我覺得有些時候沒必要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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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 slasher 新世代,冼麗婷是香港記者 / 作家 / 人物寫作導師 / home baker。咀嚼人要時間,寫字要時間,等天然酵母開心要時間,用百分之二百真誠,等待深刻的味道,這是她做人、造麵包的樂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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冼麗婷,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;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;著有《見字如見人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