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
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
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
【Yahoo 新聞報道】岑子杰說每一個人出生,心裏也有一道裂痕,窮一生去填補。他來自單親家庭,患有過度活躍症、讀寫障礙,小學因家庭問題一度入住兒童之家,中學開始被同學罵「死gay佬」「死乸型」,他不顧一切「出櫃」,長大後投身同志平權運動。滔天巨浪捲至,他成為民陣召集人,成為英國《泰晤士報》全球 20 名值得關注的人物,更曾經街頭遇襲,倒臥血泊。大難不死未有後福,他最終因「47人案」鋃鐺入獄四年三個月。重獲自由的他說不能談政治,不能批評政府,但可以談談獄中的抑鬱,崩潰,原諒,成長,和減肥。

訪問時,我們步入一間雅緻的咖啡廳,岑子杰一看到鏡子,便趨前照鏡,貪靚地撥弄一下頭髮。他在 2024 年 11 月 19 日知道判刑結果後,立即燃起意志,減肥的意志。當時他已還押三年多,在獄中愈長愈胖,重了十幾公斤。為了趕及約半年後出獄,他開始每餐只吃三塊壽司飯量的飯,不停做掌上壓、仰卧起坐、跳跳跳,最終能重回入獄前的體重 76 公斤。 5 月 30 日出獄當天,他見記者時穿上背心,展現結實的手臂,雙眼炯炯有神。(他提記者補充一句,肥瘦各有所愛,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。)

為甚麼你坐監會變肥?岑子杰說在獄中胖了一兩個碼,他設想了很多理由,包括他戒了煙,他吃私飯很肥,他懶惰、不動、貪吃,他壓力大賀爾蒙失調等等。他還想了一個立於「道德高地」的理由:「肥就肥,肥也有肥的美麗,不用刻意減肥。我只不過是轉了一個市場。」還有一個幽默版本:「我見到最受歡迎男女歌手是姜濤和欣宜,我以為這期流行啊!」他說話時七情上面,像搞棟篤笑。(記者驚歎他在獄中仍思考 punchline (笑位),他重申自己有「政棍」本色,詳見上集)

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坐牢的人本都消失在公眾視線,不過在 2023 年 6 月,岑子杰就同婚案上訴至終審法院,出庭落囚車時被傳媒拍下。當時他面圓圓、長胖了一兩個碼。(相片由《法庭線》提供)

獄中低潮

岑子杰說自己創作了千萬個原因,因為他根本不喜歡自己肥,但他沒有辦法,他失去了能量。他 2021年 2 月 28 日開始還押,保釋被拒當天,他崩潰大哭:「我在一班律師面前哭崩了,我這麼強政治意識的人,突然間哭崩,應該是30年來唯一一次......也不是的,我想上一次是小學,我中學開始已經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哭過。」他一邊哽咽,一邊嘲笑自己明明是一個男兒有淚不輕彈的「基佬」,只不過防衛機制潰敗了。

還押沒多久,這位前社民連副主席不想再見他的戰友:「我沒為意自己的狀態差成這樣,你見到我都是一個很能言善道的人,但我覺得探訪 15 分鐘很大壓力,哪怕是見黃浩銘,哪怕是見我一些很熟悉的戰友,我都沒有辦法去見他們。所以我只可以見我的屋企人,無論我什麼狀態都沒所謂的那一種屋企人。我不想給一個很恐懼、很頹、很大壓力的樣子讓別人看。」他說隔著玻璃打招呼,還可以很開心、很高能量地笑,但要講足探訪時間的 15 分鐘,他做不到。自 2021 年年中開始,岑子杰基本上只見家人。

2021 年 5 月,他在母親節前夕創作了一首詩《一把刀》,節錄如下:

內在小孩

岑子杰愧疚入獄後沒辦法照顧家人。他來自單親家庭,由外婆和媽媽照顧,自小有過度活躍症和讀寫障礙,小學時凌晨四時還會開電視看,學校有時一星期要見幾次家長。小學四年級,有老師發現他身上有傷痕,被送到兒童之家住了兩年。他憶述時只輕輕帶過:「未必是這麼正面的一件事」。中學,他回到家裏住,同時又開始人生另一番衝擊,有同學罵他「死gay佬」、「死乸型」、「太監」,他還是捱過來,在中學時期「出櫃」。他形容和媽媽經常火星撞地球,但她一直盡能力接受這個不一樣的孩子。他讀書差,2006 年中學畢業後便投身社會,短暫做過議員助理,然後加入同志組織「彩虹行動」, 及後慢慢參加民陣的工作,再之後,也都是歷史了。誰能夠想到那兒童之家的小男孩,最終跌跌撞撞長大,在 2020 年更被英國《泰晤士報》選為全球 20 名值得關注的人物,被形容為「一名激動人心的演說者」。

誰又能夠想到,這位演說者在獄中應付不到僅 15 分鐘的探訪。岑子杰繼續在咖啡廳訴說獄中點滴,人來人往,幸好咖啡廳的音樂掩蓋每一角落,記者也要趨前才能勉強聽到。這一位剛獲釋的國安犯逕自在公眾地方又笑又哭,為自己肥得自暴自棄搞爛 gag,說到傷心處便紅著眼落淚。

「47人案」中,47人因組織或參與民主派初選,被控「串謀顛覆國家政權」罪,其中 31 人認罪,包括岑子杰。

他說在四面牆內被千萬種情緒噬咬,有「恐懼」、「憤怒」、「無力」、「愧疚」,「傷心」、「失去自信」、「沒有價值」。岑子杰雙眼通紅,淚水要掉下來,他說知道有人寧願死在獄中,寧願此生見不到最愛的人,還是身處艱難氣若虹,但他做不到:「我有好大的羞愧,我選擇了做一個較有利的選擇,正正就是我覺得『我不值得被愛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。」

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47人因組織或參與民主派初選被控「串謀顛覆國家政權」罪,其中 31 人認罪,包括岑子杰。圖為岑子杰初選造勢的情況。(Photo by May JAMES / AFP)

「被condom」?

岑子杰在責怪自己,甚至胡思亂想。

他說面對案件,要自己申請法援請律師,而感覺法援律師又在敷衍他,很多文件資料並不掌握,他曾經婉轉向身邊人求助,希望轉換律師,但沒有回應。直至 2024 年,岑子杰要準備求情,但他說律師仍是「兩袖清風」的進來監獄,沒有文件又十問九不知。他當時不禁想:「我都充滿著那種......我是否被condom了?」

他說自己再崩潰,大罵律師大罵身邊的人和黨友。他恐懼自己因沒有價值而被遺棄了,哽咽說:「我當時發了一場大脾氣說,我在香港已經成為岑子杰這個存在,我都得不到那種價值的肯定,我還可以追求什麼?有哪個人可以質疑我的價值?老實說,沒有人可以質疑我有沒有大學資格,因為已經不重要了。沒有人可以質疑我的英文講得好不好,因為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。」他亂槍掃射,把心裏深處,甚至成長中的一切創傷、自我懷疑、自卑自大,全嘔吐出來。

這一次崩潰令他正視自己的情緒問題。「Every Breakdown is a Breakthrough 」、「凡崩潰即突破」,這是他受訪當天、身上那件黑色T-shirt 寫著。他曾在 2016 年讀理工大學專上學院社工高級文憑,他在獄中便把那些讀過的心理學、社會學、輔導學理論,翻出來溫習,在牆內輔導自己。

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岑子杰身穿的T-shirt寫著「凡崩潰即突破」。(易仰民攝)

凡崩潰即突破

他把自己的人生重組,把所有的情緒連結,感受心裏的一條大裂痕。回想在 2019年,他兩次被街頭遇襲,其中一次在旺角被幾個人用鐵槌襲擊,重傷倒地滿頭是血,雙膝受創。當時岑媽媽又心痛心驚,但岑子杰堅持如常工作,汲汲追求自我實現:「我會說你不要阻礙我實踐這種價值,即你不要阻礙我,令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。這是一體的兩面,因為我覺得我做這件事,才獲得別人的關心、尊重、愛、接納。如果我沒有這件事,我就是一個不值得關心、不值得被愛、不值得被照顧,可以被隨時遺棄的 condom。」原來激動人心的演說者內心,住了一位欠缺愛和認同的小孩。

「你就當我們每一個人出世的心都有一條裂痕,這條裂痕就是我們用很多自我價值去填補,去修補它。但是你越修補,其實它的裂痕一樣在這裡,很多自我懷疑、自我質疑。」岑子杰又說得雙眼通紅。

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岑子杰在 2019 年曾經遇襲受傷,頭部和雙膝被重擊。他在出院後堅持如常工作,撐著拐杖去同志遊行。(網上圖片)

他在獄中跟自己和解,回望人生總充滿著「恐懼」和「憤怒」,經常向身邊人發脾氣,笑言只因「政棍」本色,公眾也不知道。他為 2025 年訂立了一個目標,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更加溫柔的人:「首先對自己溫柔,接納自己其實有很多缺點,我就是一個會發脾氣的人,我就是一個會質疑自己價值的人,我就是一個充滿缺點的人。誰沒有缺點呢?用這一點去關心身邊的人,儘可能去溫柔一點......苦難裏一個很重要的生存之道,就是好好關心自己,放過自己,原諒自己。」

一切都是轉念。岑子杰說他有一班沒血緣關係但情如家人的同志朋友,「屋企人」,即使他狀態多麼差,還是天天見著他們,探訪從不感到壓力。他說這一千多天,「屋企人」每日一封信,叠起來要比他個子還高。「我肥到像河馬一樣,那些人還是這麼包容我......」他有點泣不成聲:「當我最接受不到自己的時候,我感受到別人抱著自己,除了多謝我還可以說什麼。」他說自己無以為報,就在獄中為這一班「屋企人」戒煙,由「沒有煙抽的日子」那天開始,剛剛四年。獄中,他就把煙放在「屋企人」的相片旁邊。

岑子杰又說起其他人的信,有街坊知道他喜歡畫眉,用眉筆寫信給他;有銀髮婆婆在信中考他 IQ 題,他說:「那種不離不棄,就是心裏唯一的填充物。」

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岑子杰跟屋企人每天寫信。這是岑子杰寄出來的家書,過一千封。(受訪者提供相片)

彩虹的顏色

那一次大發脾氣後,岑子杰終於換了一位他感覺盡責的律師,順利完成求情和判刑,那又是歷史的另一頁了。他說四年獄中生涯也有振奮的時刻,例如 2023 年獲知「同婚案」部分勝訴(註1),他說開心得捉著監獄的鐵柵欄大叫,熱淚盈眶,然後翻開筆記簿,不停寫聲明回應,寫了四個版本,笑言:「像大師兄歸位了。」他說努力都會有意義的:「我覺得大家都是要保重自己,看自己可以做到什麼,計算自己的性價比去實踐自己。我就是......與其什麼都不說,冷冰冰,灰暗暗。不如給一點色彩出來?有少少溫度,有少少溫暖,有少少笑容,社會會沒那麼抑鬱。」

訪問翌日,「47人案」、正在服刑的前香港眾志秘書長黃之鋒被加控國安罪行。記者發訊息問岑子杰要不要調整訪問內容,他說:「話出口就不回」,強調他沒談政治,沒批評政府。記者不才,究竟甚麼是政治?笑言自己患上了驚恐症,沒想到岑子杰很認真的回覆我:「正常。擁抱這恐懼。這恐懼是由內而發,正保護著我們。」怎麼跟記者做輔導了?他回答:「政治療師」。

如果每一個人出生,心裏也有一道裂痕要窮一生去填補,希望那是愛、幽默和希望。

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專訪|岑子杰之成長:走過愧疚恐懼的幽谷(下)|Yahoo
貪靚的岑子杰一看到咖啡廳的鏡子便趨前照鏡。他說出獄後每天也見所愛的人,非常忙碌。(易仰民攝)

註1:終審法院 2023 年就《岑子杰對律政司司長》一案作出判決,裁定政府未有履行積極義務,為同性伴侶確立替代途徑以承認他們的婚姻關係,亦未有給予同性伴侶適當權利。而今年10月將是終審法院設定的「同性伴侶替代框架」的限期,但至今未有任何諮詢或公佈。

分享
相關新聞